三月份了,我又要过生日了,但并不期待。对于生日的面条倒是很期待的,当然还有蛋糕。

家里总做大排面吃,红烧大排,照常见的形容应该说是浓油赤酱。但并不,这个词听起来像是发甜油腻腻的走油蹄髈。红烧大排不是那样的,就是菜刀背敲松了的猪大排,放酱油红烧,不放糖,不勾芡,汤汁的粘滞系数不大。因为我不喜欢吃葱,所以家里烧菜不切葱花,整根整根的小葱扎成一束放进去烧。阿婆会把这道菜让给阿公烧,因为他,一个文革前的土木系大学生,快退休那两年天天在办公室打连连看的老头,烧这道菜更好一些。

中午烧好的排骨只有我能吃一块,剩下的晚上吃面吃。阿婆会在我啃排骨的时候挑出葱段吮吸一下,说我傻,红烧排骨里的葱最有味道。我不置可否,反正我也不会吃的。晚上一人下一碗清汤挂面,烫几颗青菜,盖上一块红烧大排,舀两勺汤,差不多就这样了。然后敷衍地对着蜡烛许愿,吃蛋糕。似乎在家长认为我脱离了需要多吃肉来长身体的阶段后,我家就不怎么烧红烧排骨了,拿前两天烧的鸡汤牛肉汤盐水虾汤随手煮个面替代了。

这样一套仪式和其中附带的食物都是我很喜欢的,唯独不喜欢接受又一年过去了我又长了一岁这个事实。其实有很多日子,元旦、除夕、愚人节,都标识了一年过去,但生日毕竟不太一样,是确确实实属于我的一年,过去了。二十一年前的这一天,我开始自己呼吸,自己进食,自己睁眼看到了世界。总裁会说:嘿宝贝,三月到了,快到你的生日了。我说我记得十岁就跟你说过我不希望生日这一天来临,她说是吗,那时我一定给你狂灌鸡汤逼你过生日了。我说大概吧,真像是你会做出来的事情。

每次坐在自己的生日烛火前,我都被“一年又过去了而我一事无成”这样的恐惧占领,也不只是恐惧,还有点郁闷、失望、沮丧,对,是沮丧,我最讨厌也最无力反驳的一种情绪。也许是因为这个,我不记得去年许下的愿望,也不记得19岁,18岁,更早之前的任何一个生日愿望。

我知道lulu每年都是一样的愿望:希望爱的人身体健康。我挺喜欢这个愿望,今年就这个吧。

二十岁的这一年,还是一样什么都没做,没有任何产出,没有什么收获。什么也没有。实际上还是有点什么的,如果我愿意翻旧日记的话。但还是不要了,泡过雨泡过泪泡过皮皮虾汤的字迹都不甚清晰了,我也不想碰。我不喜欢二十岁的自己,不知道二十一是否好一点,也可能不会,这根本就只是悄无声息的又一条年轮而已。

过年时和有几年没见的表舅公吃饭,他老了一些,耳朵非常背,还以为我在上高中。仿佛是他没见到我的这几年,我就没再长。我费了不少劲解释我在念大学,明年就毕业了。在北京,不是北大。年岁对他来说是真的无知无觉吧,不再需要人生规划,每月领退休工资买菜就好。和他比我还是向着未来的,有明年要做的事情,还有想买的房,想养的猫。

未来的计划对于我来说,像是说出来就会失效的咒语,不喜欢和人分享。主要是我担心多年后有谁问起蹉跎无为的我:“你当年不是说要开电影院来着,后来咋样了?”该怎么回答,是不是要说:“对啊,当年你们都当笑话的那个小梦想,我后来也当笑话了。”我明知道自己虽然不努力,也还是差不多沿着计划在往前走的,总不至于差太多。但依然惶恐,前辈难及,同侪更高,后生可畏,我在哪里?

去年年底一个周日,晚饭点,看到初中英文老师发朋友圈,说愉快的周末结束了,要回学校上晚课了,陪儿子玩很开心。放了她家小朋友吃晚饭的照片。我一时间觉得很感动,老师们那时候放弃了多少时间陪我们,真是年纪小没觉得,那都是陪伴家人的晚上,看书休息的时间。我长到20来岁才明白了一些,但我什么也没说,点了个赞,因为也不知道怎么感谢老师五六七八年前的恩情。但可惜老师这个职业使然,总是为一无所知的小傻子付出,我们长大了他们又在为下一茬小傻子们操心。

我每年教师节照例发短消息给通讯录里所有老师,军训时蹲在阳台上凑着那点信号也都发了,寒暑假也尽量找时间回学校。我有时候会想,他们会不会和学生提起我,说是一个在北京念书的学生,也不记得哪个学校也不清楚在学什么,但每年还会祝我教师节快乐。我真心希望有时候会被挂念起,就像我有时候挂念他们一样。

那我得变得很出色才行吧。

我有许多来自过去的细小牵挂,让我成为现在的我,我还有许多关于以后的琐碎理想,让现在的我还愿意接着挣扎。二十的那篇写着“祝我一直是个好人”,我就在二十的这一年里发现我根本不是个好人,差太远了,做不成好人。又一个祝愿破灭了。今年在北京十二环,买不到常买的蛋糕就算了,面条去食堂吃一碗就是了。

我喜欢把这一天当作仪式来过,又期盼这一天是漫长岁月里我不愿细数的,寻常的一天。 祝这一年不错过大巴火车飞机诺亚方舟,不做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