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看到小区里邮递员的墨绿色大脚踏车,觉得特别好看,横杠格外高,把手是弯曲的牛角状,通身邮局绿,送报纸信件的时候在横杠上挂一个粗帆布褡裢,也是墨绿色的。就有那么一辆,时常停在阿婆家楼下,也不上锁,炫耀似的挺立着,随便我欣赏。于是邮递员是我人生中第一个职业理想:可以拥有一辆那样的脚踏车,整天骑着走街串巷。

后来去上幼儿园,我常常生病,就常常去医院。有个儿科大夫家小孩跟我同岁,非常照顾我,我也眼见着她从普通门诊成了专家门诊。三五岁的我又迷恋上那件白大褂,纯净威严,胸前别枝钢笔,写一些没人看得懂的字。我在那个年纪上表达欲旺盛,大肆宣扬长大了要做医生。不过除了阿婆遭牙疼困扰时提起过等我以后学了医给她拔牙之外,实在是没人当真,渐渐也就不提这事儿了。十来岁的时候开始看小说,被福尔摩斯红发会那个故事吓得要死要活,但就是想跟华生一样做个军医,枪林弹雨中救死扶伤。后来看了更多侦探小说,又觉得做法医也很好,在案发现场搜寻蛛丝马迹,破案之后深藏功与名。一直到上中学,听说第二军医大的新生军训跟新兵营一样,负重拉练值班站岗样样都来,连训三个月,怂了。

我破灭了的人生理想可不止这几个。还有给蛋糕裱花、开电影院、NGO组织全职等等,好几十个吧。信誓旦旦一两天,长一点的一个月,在搜索引擎、社交网络上看好多人家的故事,有时候会认真查起来准入条件,但最多的时候还是悄无声息地就放弃了。虽然也并没有投入过多少热情,每当决定放弃的时候总还是免不了难过一下。我当然了解自己这些前科,但还依然在新闻上看到杨利伟说这次招宇航员不限于空军内部的时候忍不住跃跃欲试。这个世界上实在有太多可能性,我又太容易好奇,恐怕接下来二十来年的人生理想还会再有几十个吧。我知道自己没有什么非他不可、此生唯一的追求,也没有什么成就,就只是生活着。但我有时候也觉得,保持生活简直是我最大的成就了。

这一年来觉得很向中年人接近了,虽然还是难免不认同父母,但觉得可以理解一些了。而且像个中年人一样,忍不住操心家里人身体,担心自己未来,为肉眼可见的各奔东西提前伤感,不自觉地担负起一堆虚妄的责任感,明知道无能为力也不愿放下。我有时候需要被别人需要,需要让别人开心,来证实自己存在于世的意义——我还有点用,不能在这里放弃生活。 还没怎么学会一个人过,不太敢接纳另一个人到我的生活里来。我就是这样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懦弱又愚蠢的人,我的生活里,没有多少值得分享的。不是拍照片给谁看,而是邀请谁参与我的生活,我觉得做不到,因为大多数时候我都不喜欢自己,很多时候挺讨厌的。我也不知道想去哪里,我其实都不太清楚脚下这条路是通向哪里。 前一段时间朋友说,回顾这几年,感觉浪费了好多时间,在未来“会用到的”领域积累太少。我说不是,没有时间是被浪费的,我们都花了好多时间来试图回答“未来会用到哪些”,现在的我们是过去时间相积的结果。“昨日种种,皆成今我。”胡适说的,18岁的那篇引过,但18岁的时候没想到是这个意思。

我22岁了,还有几十年要用来学习成熟稳重,恣意挥霍少年义气不遭指摘的时候却不多了。22岁,一边迫切地想要去未来,一边为可能面对的陌生环境惊慌失措。朋友才几个,又不愿再认识新的人。 我觉得这几年过得漂泊,收拾行李搬家越来越熟练,但是对新生活的期待日益衰减,每次都很焦躁,心里想着反正也不会待多久,从而拒绝在任何地方留下过多个人印记。去年圣诞节去爱丁堡找朋友玩,每天走走路,路过景点就去转一圈,朋友甚至能指着前面街区转角的小店告诉我:那个蓝色招牌的店卖scottish早餐,边上那家,看到没,印度菜挺好吃。我就觉得很感动,对居住的地方美好的东西如数家珍,仿佛不只是归属于此,感觉就像反过来也拥有了这座城市的一点点。但我没有,没有属于哪里,没有哪里属于我。

我有时候引那句北岛安慰自己:如果你是条船/漂泊就是你的命运/可别靠岸。

身边有朋友慢慢安定下来了,找到接下来几十年都不一定会换的工作。有时候就觉得挺羡慕,感觉自己有太多未知数,不知何时才能找到答案。 但我又有时候会想,船的命运里在等待的,是船锚还是灯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