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中午和同学去食堂吃饭，聊起来下周journal club要讲的文献，我俩分到的是一篇药物动力学建模，说到底就是一个酸碱反应的动力学方程。

我开口就一股东北味儿：Ka（kěi ēi），我自己都笑了。我说我高中化学老师是东北人。

现在想来他可能是我高中最喜欢的一个老师。长得黑，牙又白，笑起来总有一点“gotcha”意味的狡猾。我们私底下叫他“黑中”，当然后来才知道不是特别私底下，老师们都知道我们这么叫。高三的时候没什么新课了，老在课上考试。他把卷子发下来，自己坐在讲台边上的小课桌，也拿一张卷子，跟我们同时开始做。所以老师不怎么监考，等他做完了，就下来背着手转两圈，瞧瞧我们做的怎么样。这最后十五分钟的转悠总是一副得意的神情，瞧我们抓耳挠腮，扯起嘴角微笑。我有一回做得特别快，比老师还快，等他抬起头准备看看我们情况的时候，我就对上了他的眼睛，我那时候应该比他还得意。但是那次卷子做的不好，太自负了，骄傲使人落后实为真理。

老师喜欢把草稿打在报纸边上，也可能是因为讲台上没草稿纸，只有班费定的但没什么人看的日报。是两个男同学发现的，后来他们就喜欢在下课后去翻报纸边，试图从蛛丝马迹里看出自己写的对不对。我这人吧对老师就很有点业务达尔文主义，我就特别不喜欢自己不做照着答案讲题的老师，潜意识里抱着“你又没做你怎么知道呢？”、“站着说话不腰疼，讲答案谁不会”这种心态，听课就不信任老师，不信任就听不进。所以我喜欢化学老师，他太可信了。发卷子时他直接告诉大家：这次班里最高分115（总分120），我得了118。然后又咧嘴笑一下，虽然他也老是说你们加油超过我呀，但谁都看得出来他依然在为“怎么样考不过我吧”而得意。

我刚上高一的时候化学特别差，作业选择题能错一半。我有一天中午下课去吃饭，路上碰到吃完饭往教学楼来的老师，打了招呼，老师拦下我：“作业怎么错这么多呢，回去好好看看。”言辞恳切略微皱眉，吓得我飞快吃完了饭回去改。高一没一会儿，理科老师就开始号召大家参加学科竞赛的培训，其实也没多难，提前讲一些而已，我也跟着大家去参加，老师也没拒绝“作业怎么错这么多”的我，慢慢的就都会了。后来开家长会，老师就告诉我妈说，发现我学一点难的会学更好一些。我妈说这个老师是最不遗余力夸我的老师，还有一个这样的是英文老师。我妈问他们我有没有什么地方不好需要补习进步的，英文老师说：“没有没有，特别好，可以少学点英文，拿时间学学别的吧！”化学老师是希望我多努力一点，竞赛能有好成绩。可是我小时候太爱玩了，夏天和大家一起去南京上课总出去玩，逛街、买玩具、金陵汤包、鸭血粉丝汤，上课听不明白就糊着，连蒙带猜地考完了试，成绩也很平淡。

我的中学是住宿学校，不能用手机不能在宿舍藏零食，还不能吃外卖。班主任老师对这些琐事比较严格，化学老师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能因为他儿子也就比我们高两届，他太知道中学生经常饿，更经常嘴馋。他儿子是高高大大的一个师兄，脸挺圆，像老师。所以班里同学买淘宝寄到学校会留化学老师的联系方式，然后怎么地暗地里交货我就不知道了，我没买过。有一次一小盒卤蛋没人来拿，老师就在上晚自习的时候说没人领的话就抽奖了。于是课间的时候抽奖，用计算器生成随机数，是谁的学号就给谁。我也没拿到，很可惜。淘宝代收这件事也有风险，有次一上课，我书都翻开了老师先开口：“内个，你们淘宝写我名字可以，但咱说好了别给差评啊，这每天打我电话受不了。”

还有不少关于化学老师的都市传说，谣言总是没有根的，当然不知道是谁传的。大概是，化学老师原来是天津什么名校的校长，后来有天突然发现平常一起吃饭喝酒的几位校长被牵扯进贪污案不见了，收拾细软连夜来苏州白手起家。这应该不是真的，但是我们偷看到过老师电脑里写给校长的信件。大致内容是抱怨自己受到的待遇不公，希望带工资更多活儿更少的出国班，请求校长把他老婆从实验室管理员转回教师。总之是一篇中年人的苦恼。但我们怎么能理解，我当时只觉得担心，怕老师不教我们了，他可是我最喜欢的一个老师，现在想来“最喜欢”实际上是因为这是我最仰仗的一位老师。我从小有点自觉聪明，感觉别的课我学的好的本来就学的好，学的差的是老师教的不好，只有化学课是这个老师教了，所以我学得挺好，这肉眼可见的关联性让我担心失去他。但是没有，他教到我们毕业了。我最后一门考化学，不难，就是计算题数字太琐碎了，我懒得算，中学的我真是比现在还要自负，盘了盘卷面觉得这题不要也罢，于是在高考考场上玩儿了半个多小时。考场就在隔壁中学，我拎着笔袋回学校的时候碰到了老师，他迎面就问我：“计算题算完了吗？”我说没有，他点点头，没说什么。他可能太了解我了，知道我不会算的。

我每年寒假会和几个同学回学校，每次都从附近商场的花店买点花，去找老师聊聊天。前两年我给化学老师发微信说打算明天去拜访，老师说他已经辞职了，最近在老家呆着。后来一次去，已经升任副校长的数学老师说，他跳槽去了个课外辅导机构。现任副校长说化学老师也真是狠得下心，五十岁的人了从学校辞职去退休工资没保障的课外机构。我就想起来他存在电脑里那封“中年人的烦恼”，我觉得他的课值得付钱，他值得赚很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