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日说最近没什么节日,不如再过一遍生日。既是再过生日,就从再提生日随笔起吧。

此篇早几个月就起了几段,那时候我说:

十年间果然世事变迁,那时候我早就开始起草稿,修修补补到生日前一周发出来,然后等同学朋友送上生日祝福。现今生日已经过完一个月了,我这才鼓起勇气新建文档,而且我知道自己的,如果不是今天一口气写完,恐怕又要到明年。

这个小传统断了好几年也有这个关系,几次打开草稿,几次没有勇气结束,每次都觉得浑浑噩噩,去年这时候在做什么浑然想不起来,在沮丧中又把草稿整篇删掉。

我果然是知道自己的,没能一鼓作气,就又放下了。

回想起来没有记录的前几年:

23岁生日那天才下课,或许是周五,同学问我有什么安排,我说今天是我生日。同学立时高兴起来,喊我去买蛋糕:吃个蛋糕!我也会为你吃蛋糕的!我当时觉得好笑中又有些害羞,因为自觉和这个同学不算熟,人家却这么真心地为我开心。

我和人交往好像总是这样的,我以为点头之交的关系,在人家那里已经是好朋友,如果人家向我点明,我就不免惶惶:啊,是这样吗,我们可以算是朋友吗?

前几个月出差顺道去拜访的朋友就是这样来的。我们大学是室友,我以为就是修了很多一样的课的室友而已,但有一次人家从同班另个同学那里聊得不愉快,回来跟我说,我就在背后把另个同学骂了一顿。我少时毫无遮掩,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室友以为我帮亲不帮理:那我们是亲故啊,你当然这么说她。我倒是一怔,啊,我们是亲故吗?我在心中校准一番双方的认知,觉得也没错,我们是朋友,我这样待人已经是很友善的关系了。

这次也是,我出差完又飞了两个小时去朋友那里过周末,碰上他们同事聚餐我也蹭去了。朋友的同事们听说我专程又飞来度周末,纷纷叹我情深意重。我又是没想到。因为十几个小时都飞了,这两个小时实在是零头,更何况朋友开车接送,我不过买两张机票。原来在别人看来,这样已是情深意重了吗。

在车上说起八卦,我说你不要总搞办公室恋情。朋友说,那就是只有办公室里大家学识背景都相当。我坐在这个副驾驶上放松下来,不由得又放下了装人的模样,想到好笑的就说了:“怎么?舍不得你那三代单传的 PhD 吗?”出口有些不好意思,因为28岁的我知道了,这话听起来总还是有点嘲讽的味道。但是朋友不以为意,反而点头:是啊,又被你看穿了。我于是想起,这已经是我坐她副驾驶的第三辆车了。这朋友念大学的时候考的驾照,科目二挂了两回,在宿舍紧张得很,拿脸盆模拟方向盘,我当然是笑了好一阵。但是后来人家开车载大家去市郊玩儿,我不是完全忘了驾照考挂科这回事,全然放心地坐在副驾驶吗?后来刚到美国,没两个月朋友打电话给我,又在紧张:即将第三次考驾照,前两次路考都挂了。我没过脑子:你把在北京挂的两次也算进去了吗?然后当然又是全然忘记了,坐人家的车road trip了几百公里。

如果朋友们提起我时会说我,嘴上说得损,其实对人可好了,那我也觉得很开心了。

24岁,我从实验室下班天色已黑,路上是萧瑟的雨夹雪,我去日本拉面店吃了一碗。那家店很好吃,豚骨汤非常浓郁,凄风苦雨里烘着暖气吃面确实是慰藉人心。但是豚骨汤太油,第一口再怎么舒服,吃到第三口都会腻。

那时城里已经买不到口罩,每天的校车上人影寥寥,之后宣布春假延长,我去对象上班的地方窝着。他们同事几个拼了一单costco, 冰箱里冻了一堆鱼肉,还有一两百包麦片。我落地拉瓜迪的时候出租车司机跟我搭讪,真心好奇:怎么这时候来纽约城,别人都赶忙走呢。

我总不好说是为了五斤猪肉和两斤三文鱼。

25岁,餐饮还不能堂食,我去城里的日本蛋糕店打包了一小块回来。一路公车回来,栗子奶油都颠塌了。但不愧是名店,不算甜也不算腻,尝得出是好质量的栗子和奶油。

26岁生日那天在做什么我实在想不起了。

27岁,几个朋友非要吃海底捞,为了看我这个 i 人在海底捞被围着唱生日歌手足无措的样子。

28岁,我不想提醒任何人,也不想有任何期待,只盼生日当天能平凡地过完。因为我总记得之前有几次生日过得不如意,总结下来应该是因为我小时候满心认为这一天是我的日子,我应该有完美的接受祝福的一天。但是偏偏每次这么想,每次都不会如意,被妈妈骂过好大一顿、被老师冤枉哭了一整天、和朋友吵架、和对象吵架。

于是我尽心维持了平凡的一天,没有和任何人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中午吃了食堂,晚上下班去吃了面,然后路过意大利饭店,打包了一小块提拉米苏。但是回去太晚了,提拉米苏只吃了一口,第二天才吃完。

终于相安无事地过完了。

或许就是因为太平淡,眼下又觉得怎么好像今年没过生日。真是好笑,硬要作一顿才能记得。

我生日在早春,当然这是说对于位处北回归线附近的家乡来说,是早春的天气,也是草莓上市的季节。所以我小时候的生日蛋糕,总是 strawberry shortcake。镇上的蛋糕房没有这么讲究,这个蛋糕不叫 strawberry shortcake, 就叫水果蛋糕。几层蛋糕之间也不都是草莓,大多数是罐头黄桃和罐头菠萝。但是我小时候连“水果蛋糕”这个商品名也记不得,以为这样的蛋糕就叫生日蛋糕,以为所有在春天过生日的人,生日蛋糕都是这款。

我一直羡慕夏天过生日的同学,可以吃很流行的冰淇淋蛋糕。后来十几岁时,科技水平和家里的经济实力都有提升,我也在初春买了一个冰淇淋蛋糕。但是果然天太冷,我和爸妈一人切了小小一块之后就不吃了,剩下的冻在冰箱里,直到夏天才吃完。

再后来想吃什么就买什么了。虽然说起生日蛋糕,我脑子里还是那个两三层的 stawberry shortcake 的样子,但好像已经很久没吃过了。我也知道是为什么,因为不好吃的草莓太多了,草莓不好吃,做出来的草莓蛋糕就不好吃。年纪大一些了,甜食吃得少,更不愿意委屈自己吃不那么好的,因为机会难得,更要每次都心满意足才好。

这话说出来真是纨绔做派。

我也知道我有时候是会端着些纨绔子弟的腔调,喜欢漂亮的干净的质量好的东西。我常为自己思想左派但物质上吃不了一点苦而烦恼,觉得自己言行不一、难以自洽。

有网友说看到我的博客页脚写着从十年前开始,叹我这么小的时候就有写博客的心思。那是我从QQ空间搬出来的,正是我十八岁生日前的随笔。我记得的,我十八岁时渴求一个目标、一个理想、一个让我能坚定又自洽的信念。十年了,现在我不相信自洽了,自洽 is overrated。自洽从另一头说就意味着油盐不进,都自洽好了,还要听什么呢?正是还有动摇才能还有进步,所以也该要原谅自己的矛盾。

小时候为此事焦急,想起来也是因为有做学生的压力,好像师长一问,我就该有一个答案在手上。我长大了,不用再有面对师长的压力了,不用再担心没有准备好答案了,没有想好的事情就继续想吧。

那时候所有人都说规划要趁早,要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其他不重要的放一放,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为此恐慌很久。现在想来对十几二十岁的小朋友要求他们把自己的人生都安排好了,本来就是很奇怪的,不知道才是常见的。我也没那么相信坚定目标的信念了,要我说的话 passion 也被高估了,重要的不是有热情,重要的是一直在做,只要做现在想做的事情,用现在的努力把现在的事情做好就好了,以后想做的事情,会从现在的收获上生长出来。

所幸境遇支持,让我这样在学校里呆了十年。实为奢侈。

我原先总觉得漂泊不定,不知道要去哪里,却总是在匆忙赶路,年年搬家,又不爱和人交往。我拿北岛劝勉自己:“如果你是条船,漂泊就是你的命运,可别靠岸。”可是当时的心思并不坦荡,想借诗说服自己,但其实心里难免怨恨,为什么我要做一条船,为什么我要接受漂泊的命运,为什么不能像其他同学一样毕业回家乡工作。

我现在知道了,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听到亲戚的议论又装作没听到;我不能感受过自由又忘掉;我不能把已经知道的事情装作不知道。上次回国吃饭,中学同学说打算生个孩子然后就不工作了,我听了几乎是落荒而逃。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害怕到甚至不愿去了解。

所以漂泊是我的命运,但这是我选择的命运。我没有找到我想要的,所以继续在找。

我陪对象看旧言情剧,对象问我情深深雨濛濛里喜欢哪一句,我说是“天涯何处是归鸿”。对象说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一句,我喜欢“相逢不晚为何匆匆”。

“不觉得很有宿命感吗?”对象说,“明明相逢也不晚,为什么他们的故事还是匆匆。”那当然是因为琼瑶,我心想。

可是要怎么过这一生,才能说是尝够了所有滋味而非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