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了,想起来已经多年没有闻到桂花香。

这个季节好像应该是这样的,新学年刚开始,开学致辞上免不了一句“金秋送爽,丹桂飘香”,校园里也真的有几株桂花树。金桂,是金黄色的小花;银桂,是淡一些的黄色小花。

桂花的香味说起来也不算浓郁,但是不容忽视,又太独特了,没有任何和它相似的味道。那几周里就好像天地间只有这种味道,直到被两场雨冲落,花香带着泥和草味儿冲淡,然后散尽,一场秋雨一场凉。

我小时候上课走神了也没有手机玩,只能纯发呆。中学时候隔段时间就搬座位,轮流在教室里从靠门口的一排坐到靠窗的一排,靠门时就看书柜发呆,靠窗了就看窗外发呆,桂花香气能一直飘到二楼三楼。

我本来好像也不是太喜欢桂花味,太香太婀娜了,拟人一下好像是张曼玉那样的,风情万种,见过就不会忘记。桂花就是这样,闻过就不会忘记这种风情。我不喜欢,因为我自己不是这样的,我也不想长成这样、不会这样描述自己。我向往一种更直白挺拔的姿态,比如说阳光下枝头化雪的雪松和水杉、手掌温度烘暖的橙子皮、新鲜的薄荷叶子。

没想到小时候只当是寻常,叛逆中还觉得不以为意的味道,真的离开了也是会想念的。

我也无从描述这气味,桂花味就是桂花味啊,闭上眼只能想起一呼吸满脑子充满桂花味的感觉。

多少人试图留住这抹香气,把桂花晒干泡茶、也腌在蜂蜜里做成酱。糖桂花有一点点酸,干桂花味道更浅淡,香味飘不了那么远,凑到面前才有一点。做什么甜点都可以放,糖藕、酒酿小圆子、糖水芋头,能把普通甜点瞬间变高级。现在流行特调了,每到这个季节中国的咖啡店都出桂花味拿铁,前两年看到网友说桂花就是中国的 pumpkin spice latte, 确实很像,美国人也是一到这时节到处都是 pumpkin spice latte. 去年秋天回国喝了桂花乌龙拿铁。上海的 manner 全是午休点咖啡的白领,我站在门口等了七十多杯。结果根本不好喝,太甜了,这糖浆甚至不是单纯的糖桂花,不知道加了什么东西。

刚上大学的时候,北京同学说我,标标准准生在江南水乡、人间天堂,说好的“丁香花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呢,怎么一点也不像。我被这个刻板印象噎得笑出来。但是最近才知道,紫丁香根本就是一种生长在北方的植物,我本来也不该凑上这个刻板印象。

更好笑的是,刻板印象反转又反转,我虽然不像丁香花、没有撑着油纸伞,怎么看都是会提灭火器的样子,但是在北京的食堂被没有掐过头尾的豆芽给震碎了。北京同学又看着我往餐盘里吐出一排豆芽须须,忍不住开口:你们南方人,是挺精致。

桂花的英文叫 osmanthus, 我出国好久了,这两年才认识。好复杂的一个词,我断然背不下来。不像桂,只有这个字——桂,会这样命名的一看就是原产地在中国的植物。还有一个例子是菊,英文叫 chrysanthemum,这怎么背得下来!

我有阵子特别爱看种菜博主,是个美国人,在 san diego,家里后院有棵枇杷树,我看了觉得心情特别复杂。

因为枇杷树也是原产地在中国的植物,甚至我的家乡就是原产地之一,我小时候记得奶奶家院子里也有一棵枇杷树,“亭亭如盖”。离开那个院子二十多年了,我现在知道,原来 san diego 也适合种枇杷树。而我的未来是不可能回奶奶家的院子了,那竟然是去加州种枇杷树对我来说更容易争取吗?

有一点好笑,人生过到现在怎么是这个样子。

我五岁前经常生病,一感冒就支气管炎,严重些还会肺炎,要咳好几个礼拜。奶奶会摘枇杷树的叶子煮水让我喝,枇杷叶子本来就有这个功效,这微微透着黄绿色的热水就是浓缩前的枇杷膏。小马路对面是一条小河,我和表哥去钓过虾。是爷爷给我们做的很简单的杆子,挂一个钩,饵好像是鸡肝。小河靠岸这边有很粗的水管,是市政自来水管,我们就把钩下到河岸和水管中间。虾很容易钓,一会儿就能拎起一个。

我跟我哥好像从来也不太熟。小时候确实经常一起玩,也很开心,但是我从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其实他是怎样一个人我都不敢说。我觉得家人就是这样的关系,明明一起经历了很多,但是互相不了解;明明如果没有家庭的限制,我根本不可能和这些人做朋友,但是又因为家庭捆绑在一起。

这棵大树结的枇杷不好吃,果子少又寡淡,种来吃果子是东山白玉枇杷,都是矮矮的一株。

东山枇杷是小小圆圆的,比鸭蛋形的四川枇杷好吃,滋味浓郁得多。但稍微颠簸磕碰就要坏,产量或许也少,总之在外是买不到的。我有一年在北京,斥巨资买了一盒,顺丰保鲜,分给室友们吃。我一定是摆出一副”怎么样没吃过这好东西吧“的表情,结果听同学回说好吃是好吃,就是核太大,肉少,我心下怒斥:没品的东西!

现在当然是什么枇杷都买不到了,能想起来的也不过是脑子模拟出的一点软甜的味道。